蘇智良教授接受《南方周末》記者采訪:韓裔慰安婦的中國餘生
發布日期: 2012-09-24 作者: 浏覽次數: 1211
來源:南方周末

作者:南方周末記者 周華蕾 特約撰稿 祝偉發自:湖北孝感 最後更新:2012-09-21 08:24:06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2012年9月8日,毛銀梅坐在家中。 (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/圖)

編者按:2012年夏,韓日“獨島”争端持續升級,并擴散至“慰安婦”問題。當韓國就此加緊對日訴訟并将提交聯合國大會時,一群戰時流落鄰邦中國的韓裔慰安婦還在延續半個多世紀來的孤獨,她們故土難返,鄉音盡忘,在沉默中走向生命和記憶的終點。

中韓都是受日軍性犯罪之害最嚴重的國家。近年來,韓國在“慰安婦”訴訟上步伐之大,态度之堅決,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其他亞洲國家的參照。

在異國,她們曾因為身世被勞教,甚至因為不能生育挨丈夫打。多年以後,很多人連母語都不會說了,僅依稀記得幾首故鄉的童謠。

韓國将“慰安婦”索賠上升至國家行為。除了救助本國受害者,對日索賠,還定期援助流落海外的本國慰安婦。

這個姑娘怎麼來的孝感湖西村,村裡人都不大上心。一個流行的說法是:鳏夫黃仁應從武漢娶回來的。背地裡有過閑言碎語,可那年月兵荒馬亂,種地挨餓的、跑路的、鬧革命的,命都保不住,誰還留心這個。

村裡叫她“外國人”。男人家窮得叮當響,找野菜、下地種田,她一點點學着來。别人扁擔鋤頭都是往肩上扛,偏她拿頭頂着。小孩見了,追着她喊“洋婆子”。開始她聽不懂,慢慢的她會發脾氣了,再過了幾年,她能手叉着腰,用那跑調的孝感口音扯着嗓門罵回去:扇你一耳刮子!

她幹活,愛幹淨,燒得一手好菜。村集體越來越器重她:1958年村裡搞食堂,毛銀梅便被委以廚師的重任,後來幹飯變稀飯,再後來啥吃的也沒了,外國人也跟着中國人挨餓,吃樹葉,過了三年大饑荒。“文革”時期,上頭來的四清工作組都住她家——不管家裡是泥巴地還是水泥地,她天天拿抹布蹲在地上抹一遍,哪怕後來她把朝鮮話忘個精光,這習慣恒久地保持下來。村裡人愈發尊重她,都叫她“朝鮮媽媽”。

直到1980年代末,她的身世之謎重又被提起。那時候土地早就包産到戶,她和黃仁應兩口子基本喪失勞動力,她去找當時的大隊長黃玉華說生活困難,想找統戰部搞一點救濟。黃玉華有點為難。

為了凸顯救濟的必要性,她說:我是個苦人,我給日本人當過“那個”。

7年,15萬

她的意思是:她曾經被日軍強征為“慰安婦”。那時候她還叫樸娥姬,18歲,來自現今韓國。

據聯合國1996年發布《對女性施暴的報告書》,第二次世界大戰中,日軍強征朝鮮半島的婦女充當從軍慰安婦達15萬之多,被認為是受害最嚴重的國家。(學者蘇智良認為中國超過20萬,因種種原因調查未能在中國實地開展而遭忽視。)

“慰安婦”制度源起日本1917年出兵西伯利亞的戰争,那場戰争以性病的慘痛記錄告終,性病患者甚至大于戰死人數。一是防性病,二是避免無序發洩的強奸案,三是防止士兵私下接觸民間娼妓洩漏情報,1938年起,日本按照“每100名士兵配備1名慰安婦的比例”設置慰安隊(後來出現過35.5∶1的比例)。

朝鮮半島作為日本的殖民地,被強征所謂“女子挺身隊員”。盡管後來日本咬定這是公平交易,女孩們卻是被誘騙或擄掠來的。輸出的交通路徑主要兩種:從平壤坐火車到黑龍江,從釜山坐船到上海。

1941年,18歲樸娥姬用逃跑結束了長達11年的童養媳生涯,一路流浪到朝鮮北部。在一家酒館裡,老闆白白壓榨了她兩年勞力,并倒逼她“還債”。樸娥姬在絕望中不得不接受老闆所指的“明路”——到中國漢口日本人開的紗廠掙大錢。1945年,她和二十幾個朝鮮姑娘一道,坐上一列開往中國哈爾濱的火車。

其時慰安所已遍及日軍攻占的足迹。後方叫它“大和SEX特攻隊”。大到北京、上海、南京、武漢,遠到中蘇邊境的阿爾山也設有慰安所,慰安婦多達數十萬。

這個出生在全羅道(今屬韓國)的小姑娘壓根不知道,等待她的是死亡率高達75%的慰安婦生涯。

魔窟

在哈爾濱,樸娥姬一行被賣給了日本人。在接下來近半年時間裡,她們受盡了虐待,稍有不從就遭受鞭刑和煙頭燙。1945年7月,輾轉南京,樸娥姬被送往武漢。她在船上偷偷數了一下,原本25個姑娘已少了近三分之一了。

作為抗戰時期中國短暫的陪都,武漢是日本人占領後重點經營的城市。珞珈山上櫻花凄美,卻仍掩蓋不了山下的惡行。這個長江沿岸城市共開設了六十多個慰安所,在一處叫積慶裡的慰安所,朝鮮婦女遭到毒打的皮鞭聲和哭喊聲,走路上都能聽見。

樸娥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。她隻曉得所在離湖邊很近,山上有蔣介石的塑像。慰安所是一棟兩層高的樓房,兩人一間,用布隔開,床是木闆搭的。毛銀梅管日軍慰安所的老闆叫“叔叔”。叔叔記賬配給她口紅、牙刷和衣服,也會對她進行性侵犯。

晝夜無休,多的時候一天有二十多個日本兵進來。

許多地方,老闆會有數量規定,比如每完事一個便交一個小票,每天如果達不到15個小票就得受罰,下跪、打耳光、沒飯吃。

而樸娥姬的同胞文明金所在的軍人會館,每天接客5人左右,日本人送她香粉和飾品,要求她穿戴漂亮,每天要花一點時間學日語、學日本歌舞,梳日本式發髻。有時日本軍官還要與她們合影留念。

慰安所的入口處常見一個盛有高錳酸鉀溶液的玻璃瓶上,垂下一根橡皮膠管,這是性交結束後,用以沖洗生殖器;例假來了,用棉花擦淨血迹繼續接待。

在上海等地,慰安婦們被強迫注射一種叫606抗生針劑。據說它防梅毒很有效,但它和黃色的奎甯藥片一樣,也成為婦女終生不孕症的原因之一。

即便如此,也不能100%避孕。1928年出生于慶尚南的洪愛珍在武漢的慰安所裡一度懷孕。妊娠3個月時,她被迫流産。手術時,她的子宮被一并摘除,從此絕經。

無論朝鮮人還是中國人,有時妊娠期也得接客,因此有人胎死腹中難産喪命,有人生下的嬰孩被老闆賣掉,有人生了病無錢醫治,死後就用她平時蓋的被子裹着,扔到荒野外去。

和樸娥姬同一層樓的一個韓國姑娘,幾個月後懷孕了,吃飯、喝水都要吐,骨瘦如柴,連上廁所的幾十步路都走不動。她被日本兵擡出去打胎,再也不見回來。

逃跑,很可能犯下死罪。在海南的石碌慰安所,四周均設警戒網,日軍日夜站崗巡邏,一旦逃跑,或當場活活打死,或被赤身吊在樹上毒打,還有電刑、灌水……而更多人已經麻木,也不想家也不想逃,隻是每天接客送客,和死人一樣。

樸娥姬被關在院子裡,不問年月。漸漸她感覺到,每天“光臨”的士兵變少了。崗哨從三個減到一個,成天沒精打采。“叔叔”不見了。

那是1945年8月後,日本已宣布投降。在一個傍晚,趁哨兵上廁所的當頭,樸娥姬成功逃生。

他國餘生

樸娥姬躲在一個叫姑嫂樹的地方。跟過一個拉人力三輪的男人,沒多久就散了,直到遇見後來的丈夫、孝感三汊鎮湖西村農民黃仁應。

黃仁應大樸娥姬八九歲,死過一個媳婦。在戰火連天的年代,據說在村裡哪怕是個癡呆也能嫁,能生娃就行。

可是樸娥姬無法生育。

日本投降後,朝鮮半島獲得了自由,并分裂成南北兩個國家。流落異國的韓裔慰安婦在戰後大部分都選擇回歸故裡,在沉默中了卻殘生,但也有像樸娥姬一樣家園荒蕪、至親盡失的留了下來。她們逃亡、流浪,直至遇到願意收留她們的中國男人。

由于戰敗時日軍銷毀檔案,日本政府掩藏真相以及全面研究的缺乏,亞洲慰安婦的數量一直停留在估算階段,更勿論留華韓裔慰安婦這個“分支”群體。中國慰安婦問題專家蘇智良在尋訪中國慰安婦的過程中發現了她們,至今他所了解到的有名有姓的在華韓裔“慰安婦”約有五十餘人。

嫁給中國人後,樸娥姬改名毛銀梅,姓毛是她拿的主意——她這輩子最感謝毛主席。“銀梅”是因為丈夫喜愛白梅花。

黃仁應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,終生厚待毛銀梅。毛的脾氣不小,兩口子吵急了,黃仁應也沒拿“慰安婦”說事兒,隻是喪氣地撇一句:跟你這個外國人,怕是搞不成哦!

她目不識丁,不懂天下變幻,卻珍視所有來自祖國的點滴。1960年代有人給她捎來一本金日成的宣傳畫冊,她至今像傳家寶珍藏着,而定期探望的韓國領事館人員也被她視若親人。

1952年,他們領養了一個女孩,養女和女婿待毛很好,現在已是四世同堂。1996年,毛銀梅的丈夫去世。

村裡人照顧她,平時東家一把菜,西家一桶水。黨支書黃太平今年50歲,從記事起就給她挑水吃。後來統戰部給她的救濟也批下來,每個月60塊,這在1990年代不算小數,不過直到20年後也沒怎麼漲。

六十多年以後,老去的毛銀梅體質虛弱,她患有嚴重的頭痛病症和婦科疾病,她已經忘記了朝鮮語,也不會普通話,偶爾回憶往事的時候就一遍遍用湖西村的土話說:“造孽哦。”

毛銀梅現在住在孝感開發區龍店村,她的居屋是濕答答的水泥地,頂棚用編織袋糊着,靠種地和低保維生。社會主義是她堅定的信仰,這信仰讓她即便經曆了吃樹葉的大饑荒年代,心裡仍充滿感恩:感謝共産黨!感謝毛主席!

沉默與喧嚣

由于曆史和現實的原因,亞洲國家在“慰安婦”問題上一直沉默到1990年代初。1991年以韓國八名慰安婦起訴日本政府為标志,亞洲國家的官方或民間紛紛拉開對日訴訟之路。

在這場漫長而艱難的浪潮中,在華韓裔慰安婦卻是其中沉默且缺席的一群。她們散居異國,相互間毫無感知和聯系,最重要的是,她們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平靜,在異國,她們曾因為身世被勞教,甚至因為不能生育挨丈夫打。多年以後,很多人連母語都不會說了,僅依稀記得幾首故鄉的童謠。

自1993年起,幸運降臨到少數幾位留華韓裔慰安婦。李天英、文明金等老人在中韓兩國的民間力量幫助下,回到祖國安度晚年。韓國學者和媒體也遠渡重洋,尋找昔日受難的同胞。但這個小熱潮并沒有持續太久,遠遠未能惠及衆多像毛銀梅一樣生活封閉貧苦的老人。現在,有記錄可尋的在華韓裔慰安婦隻剩下個位數。

和衆多中國慰安婦一樣,對在華韓裔慰安婦來說,除了精神層面的印記被時間消磨,物質記憶同樣在被侵蝕——那些曾經遍及全中國的數十萬慰安所,正在城市化進程中大批量拆遷或改造。

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、上海師大教授蘇智良是第一個登門造訪毛銀梅老人的學者。他感到相當無奈的是,日軍在亞洲設立的第一個慰安所——上海東寶興路125弄的“大一沙龍”已經改造為住宅商業區。在他心裡,“大一沙龍”的分量不亞于“奧斯維辛”。

在中國,慰安婦訴求基本為民間救濟。根據1972年中日聯合聲明,中國政府與日本政府達成了一緻,慰安婦問題被視為“已解決”。2000年,蘇智良想帶幸存者到東京參加民間法庭審判活動,但雲南、海南的地方政府制止了,“還想丢人丢到國外?”他感到無奈。

與此不同的是,韓國非常注重這段曆史并逐步上升到以“國家行為”來拯救。

自1990年代,韓國民間對日本政府提起多次訴訟。據東京大學的教授大沼保昭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,即便有很多慰安婦訴訟,但在一審獲勝的就一例,1998年在山口地方法院下關支部,之後就被日本的高院撤回了。

此外,從1992年起,每個周三,韓國的“慰安婦”幸存者都到日本駐韓國大使館門前抗議,她們一定要堅持到日本政府認罪,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人世。作為因同一問題而舉行過次數最多的抗議集會,“周三集會”被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。

盡管韓國政府和民間一起努力,給受害者建立了養老院,還對海外本國慰安婦定期慰問和送去生活支援,但這并沒有完全讓韓國法院感到滿意。2011年8月30日,韓國憲法法院仍就慰安婦問題判韓國政府“違憲”,原因是其一直未努力解決該問題,侵犯了受害國民的基本權利。

2012年,韓國對日索賠進一步升級到國家級别。随着兩國在“獨島”争端的升級,韓日領土矛盾擴散到“慰安婦”問題并将其推到新的曆史熱度。韓國外長金星煥表示将于2012年9月28日的聯合國大會上提慰安婦及島嶼議題。同時,兩國均已發出警告,提醒身在對方國家的本國公民“注意安全”。

但遠在異國90歲的毛銀梅對此一無所知。她眼花了,耳朵背了,皮膚也枯萎,松松垮垮耷拉在瘦削的骨架上。有時嘴裡粘粘糊糊說着别人聽不懂的字句。過去她恨不能也上東京去控訴,慢慢的不想再提,直到自己也許真的記不起來。她不想回家,她變得和真正的中國農村婦女那樣,沉默、安分、逆來順受。

她和村裡人最近一次聊天是關于身後事。村裡人說,當地人要火葬,你是外國人,可以睡棺材。毛銀梅想了想說,我還是燒吧,幹淨。

朝鮮和韓國在二戰結束前為統一國家,來自朝鮮半島的慰安婦被約定俗成統稱為“韓裔慰安婦”。感謝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、上海師大教授蘇智良對采訪的幫助與支持。



Baidu
sogou